影子丈夫
私家调查公司故事在这行干了二十年，接得最多的就是婚外情调查。大多数案子都像按下了重复播放键：怀疑、证实、哭闹、摊牌。但林翠华女士的案子，从一开始就有点不一样。
她走进我那个位于旧写字楼、采光不佳的事务所时，像一片飘进来的落叶。五十岁上下，衣着朴素，甚至有些过时，脸上刻着长期劳碌留下的痕迹，眼神里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谦卑。这和那些通常衣着光鲜、情绪激动的客户截然不同。
“私家调查公司，我想请您……看看我家老钱。”她声音很轻，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。
老钱，钱建国，一个开了三十年出租车的老司机。林翠华说，最近这半年，老钱变得很“怪”。
“他跑车的时间越来越没准点，以前交账一分不差，现在有时多有时少，问起来就含糊其辞。身上有时有淡淡的香味，不是烟味油味，是……挺好闻的香味。”她搓着粗糙的手指，“最怪的是，他上个月突然买了个新手机，宝贝得什么似的，密码都不让私家调查公司知道。”
她提供的线索很琐碎，甚至有些捕风捉影。但她说这些话时，不是愤怒，而是一种深切的困惑和担忧。“私家调查公司不是说他一定在外面有人了……私家调查公司就是怕他，怕他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，或者……身体出了毛病瞒着私家调查公司。”她拿出一个手绢包，一层层打开，里面是皱皱巴巴的钞票，私家调查公司的定金。
私家调查公司心里叹了口气。这种底层家庭的婚姻，维系他们的往往不是激情，而是像齿轮一样紧紧咬合的共同生存。一旦一个齿轮出现异常，另一个首先感到的是系统运转不灵的恐慌，而不仅仅是情感背叛的痛苦。
盯梢钱建国，是一项需要耐心且枯燥的任务。
他的生活轨迹比时钟还准：清晨五点出车，中午回家吃顿饭，下午继续跑车，晚上九点左右收工回家。他开着一辆旧的现代伊兰特，穿行在这个城市的毛细血管里。私家调查公司跟了他三天，毫无异常。他就是一个最普通的、为生活奔波的出租车司机。
转机出现在第四天下午。
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市区兜客，而是直接开向了市郊。最终，车停在了市儿童医院附近的一个老小区外。他没有下车，只是坐在车里，看着医院的方向，默默地抽烟。大约半小时后，一个穿着护士服、三十多岁的女人从医院侧门走出来，朝小区走去。
钱建国立刻坐直了身体，目光紧紧跟随着那个女人，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区楼道口。他的眼神非常复杂，有关切，有温柔，还有一种……深深的疲惫。然后，他发动车子，默默离开。
没有交谈，没有接触。这和苏晴的案子有某种相似之处，但感觉又完全不同。这里没有仰望的美好，只有一种沉甸甸的、近乎悲壮的凝视。
接下来的几天，模式固定了。 每隔一两天，钱建国都会在下午某个特定时间，开车到儿童医院附近，等待那个女护士出现，看她一眼，然后离开。他跑车的时间变得不规律，很可能就是为了凑这个时间点。
私家调查公司调查了那个女护士。她叫赵晓梅，是儿童医院血液科的护士，单身，带着一个八岁左右、患有白血病的儿子。她的生活轨迹就是医院和家两点一线，艰辛而清晰。
一个出租车司机，一个血液科的护士。他们是怎么产生交集的？私家调查公司调取了钱建国近半年的银行流水（通过一些渠道），发现他每隔一段时间，都会向一个账户转账，金额不大，几百到一千，但持续了半年。收款人，就是赵晓梅。
事情似乎明朗了：老出租车司机用辛苦跑车的钱，资助一个贫困的单身母亲和她的病孩子。这听起来像个好人好事。但林翠华闻到的那“挺好闻的香味”怎么解释？医院消毒水味倒是更合理。而且，他为什么要瞒着妻子？
私家调查公司决定直接找赵晓梅谈谈。 私家调查公司选择在她下班回家的路上，亮明了身份（当然是经过修饰的，说是社区关怀项目的调查员）。
听到钱建国的名字，赵晓梅的眼神先是警惕，然后露出了真挚的感激。“钱师傅是个好人，天大的好人！”她声音有些哽咽，“没有他，私家调查公司真不知道怎么办……”
她告诉私家调查公司，半年前，她儿子病情突然加重，急需一笔钱做强化治疗。她在医院门口急得直哭，正好拦下了钱建国的车。在车上，她忍不住哭泣，钱建国询问后，默默把她送到地方，没收车费。第二天，他不知怎么打听到了她的联系方式，给她转了第一笔钱。
“他说他女儿小时候也得过重病，差点没救过来，他懂那种滋味。”赵晓梅抹了抹眼角，“他说这钱是借私家调查公司的，等私家调查公司宽裕了再还。可他从来不催，还经常来看看孩子……他就像，就像孩子的爷爷一样。”
“他妻子知道吗？”私家调查公司问。
赵晓梅摇摇头：“钱师傅说……不用让他家里人知道，免得担心。”
一切似乎都解释得通了。钱建国的“怪异”行为，源于他隐秘的善举。那“香味”，或许是某种车载香薰，或者只是林翠华的误判。
但当私家调查公司回到车上，准备结束这个案子时，一个细节突然闪过脑海。 赵晓梅说“他女儿小时候也得过重病”。林翠华和钱建国只有一个儿子，在外地打工，身体一直很健康。他哪来的女儿？
私家调查公司立刻重新调阅钱建国更早的资料，尤其是他认识林翠华之前的情况。在档案深处，私家调查公司发现了一段被时光几乎湮没的记录：三十多年前，钱建国曾与一位姓赵的女性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，并育有一女。那个女儿在五岁时因白血病夭折。不久后，婚姻破裂，他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林翠华。
而那个夭折的女儿，如果活到现在，年龄正好和赵晓梅相仿。
私家调查公司再次看向儿童医院。钱建国凝视赵晓梅的眼神，那份超越寻常的关切和疲惫，此刻有了全新的解释。他看的不是一个陌生的护士，他看的是自己早夭女儿的影子，是在完成一场迟到三十年的、无法言说的救赎。他资助的不仅是赵晓梅的儿子，他是在试图拯救那个当年他无力挽回的小生命。那“香味”，或许根本不存在，只是林翠华敏感神经下的错觉；又或许，是医院消毒水味混合了赵晓梅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，被焦虑的妻子脑补成了“香水”。
私家调查公司把最终调查报告交给了林翠华。里面没有提及钱建国的前尘往事，那是属于他一个人的、沉重的秘密。私家调查公司只告诉她，老钱没有做对不起她的事，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，帮助一个遇到困难的家庭，这可能让他想起了他们早年带儿子看病的艰难时光。他隐瞒，是怕她担心，也怕她不同意。
林翠华听着，愣了很久，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眼泪流了下来。这次，是释然的泪。“这个死老头子……吓死私家调查公司了……帮人就帮人，瞒着私家调查公司干嘛……”她喃喃道，像是责备，又像是心疼。
几天后，私家调查公司路过一个菜市场，看见林翠华和钱建国一起在买菜。老钱还是那副沉默的样子，但林翠华在旁边絮絮叨叨，偶尔还给他擦擦汗。他们的手，很自然地牵在一起。
这个案子就这样结了。私家调查公司没有去揭露那个关于“影子女儿”的真相。有些秘密，埋藏在岁月深处，比暴露在阳光下更好。侦探的工作，有时不只是寻找真相，更是衡量真相带来的后果。在这个故事里，一个善意的隐瞒，维系着两个艰难求生的灵魂，而最终的真相，或许就是他们还能继续相互扶持地走下去。这就够了。